2009年9月25日 星期五

《龍貓》:童年回憶裡的魔法森林 – MMDays

《龍貓》:童年回憶裡的魔法森林 – MMDays: "

Posted by Mr. Tuesday

要怎麼動筆寫一部,幾乎所有人都看過的電影?
 
圓滾滾、毛茸茸的白色大肚子,瞪起來又圓又亮的兩隻眼睛,以及吐納著夏夜晚風的大嘴巴。十幾年來,多多洛溫暖的形象早已深植所有觀眾心中,加上小黑煤球暗夜裡驚恐張望的眼神、小梅執意抱著那根玉蜀黍往前跑去的倔強,以及樹林裡龍貓巴士左右巡梭的探照燈雙眼。鮮活而奇妙的角色塑造是《龍貓(となりのトトロ)》最大的特色。如今每個孩子都認識多多洛那胖嘟嘟的身形,每個大人都記得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開心。
 
所以,如果我能藉著這篇文章成功勾起你心中的回憶,那在清朗的星空下、滿滿的月色中撫過一整片田野的風,那些孩子們在飛行途中盡情的歡笑聲,還有對那軟綿綿巴士座椅曾經無比的嚮往,我將會非常開心。
 

毫無疑問地,《龍貓》是宮崎駿最具童話色彩的作品,是他心底那不老童心最純粹最神奇的結晶。親密的手足之情、溫暖的父母之愛,對鄉野家園的懷想及盎然綠意的崇敬,再加上十足魔幻但一點都不駭人的鬼怪傳說,這一切構成一個迷人的故事,讓每個幼小的心靈都心嚮往之,更讓每個長大的孩子從中憶起童年的單純、童顏的可愛,以及童話的令人無限著迷。
 
在那俯瞰這片祥和田野的百年神木底下,住著一家子和善的妖怪。牠們是風的化身、是山林的守護神。牠們總在夜裡以人們看不見的姿態穿梭林木間、田埂邊;牠們也愛在翠綠的樹洞裡悠閒地午睡,和清澈池水中的蝌蚪群、斑斕夕陽邊的點點蒼鷹,以及村落裡純樸的人家們和平共處。
 

片長不到一個半小時的《龍貓》有個再簡單不過的故事。宮崎駿先以搬家的興奮情緒刻畫父女三人緊密的情感,並帶出兩姊妹對母親的思念之心。接著是那炎夏的午後,夢遊仙境的小梅偶然發現了多多洛,與牠一同度過那個慵懶的下午。幾天之後,皋月也在大雨滂沱的夜裡、在那名列影史經典場景的公車站牌與頑皮的牠相遇。後來小梅走丟了,多多洛與龍貓巴士不但幫助皋月找到她,還帶姊妹倆去醫院悄悄地探視媽媽。故事結束在輕快的主題歌聲中,多多洛一族在大樹頂上吹著陶笛,而五歲的小梅那笑得又大又開的臉龐,則永遠印在你我心底的銀幕上。
 
淺顯易懂、且充滿濃濃玩心的故事,是《龍貓》之所以吸引每個年幼孩子的理由。童話故事往往伴隨著單純的情感與幻想的色彩,而宮崎駿不但用他的畫筆說了一個每個孩子都能看懂、都會喜歡的故事,更在刻畫人物時特別用心,不論是女孩們或妖怪們的角色氣質,都可見他描繪童心的企圖。角色群塑造的大成功、日本式田野風情的溫暖呈現,加上久石讓又一次淋漓盡致的配樂演出,是《龍貓》成為永遠經典的主因。
 

當然,談到角色塑造自然要從多多洛說起。奇怪的是,雖然多多洛堪稱宮崎駿筆下知名度最高的角色、其周邊玩偶的受歡迎程度也顯然最出風頭,但我想了好一陣子,仍舊沒把握該怎麼用文字來描述牠。從第一次出場開始,多多洛就總是一副睡眼惺忪、慵懶而茫然,而且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這樣的牠真不曉得該用呆還是可愛來形容。然而牠的童心又是那樣鮮明,從第一次撐傘聽見雨水打落的興奮表情、為兩姊妹種的橡果子跳祈禱舞時的逗趣模樣,還有帶著大家乘陀螺飛上天的熱血豪氣,都為多多洛添加了活潑的形象。
 
當小梅滾落那嫩綠色的地底洞穴,初登場的多多洛只讓我們看到他灰色的背面以及軟綿綿的圓尾。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梅又戳又摸地逗弄著牠的尾巴,結果多多洛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純然好奇、沒有惡意的稚氣眼光熱情地擁抱大自然的精靈,那精靈也以溫暖的姿態回應她,如此溫柔如此和煦。
 

而在多多洛出現之前,最先吸引你目光的是舊屋子裡的小黑煤球。小黑煤球扮演了可愛的配角,那黑漆漆輕飄飄的模樣配上兩顆大大白白的眼睛,其角色設計無比簡單卻無比搶眼。它們是害羞而膽小的族群,同時象徵「灰塵、舊污」的概念,負有教導孩子認真打掃的教育意義。在這部電影所有橋段中,我一直對那月明星稀的夜裡小黑煤球乘風遷徙飛去的一幕特別印象深刻。宮崎駿選擇了充滿神話色彩的構圖來呈現「人氣」正式進駐一幢房屋的那一刻。主角一家搬了進來,怕生的小黑煤球們因而必須離開去流浪了。音符般的黑色棉球紛紛向著星空飛去,那時的風是無比溫暖、那樣的畫面是無比浪漫的。
 

但這些角色中,我私心最興奮地想談的是龍貓巴士,這個在宮崎駿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歡的角色。頑皮而鬼靈精的大臉、迸射出光芒的雙眼、由老鼠擔任的車頂燈,還有毛茸茸的車門與毛茸茸的座椅。龍貓巴士兼具了貓科動物的迅捷帥氣與童話怪物的誇張外型,因而從第一次出場就讓皋月與小梅與你我都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宮崎駿令我無比崇拜的想像力,包括那能夠自行開闔的車門,以及隨著牠的意思天馬行空變換的終點文字。龍貓巴士在林道中奔跑時,路旁的樹木紛紛自動閃避;而牠在丘陵地上穿梭的身影搭配雙眼射出的光線、以及那狂風掃過的氣勢,讓人對《龍貓》中的神怪世界留下震撼的印象。

交通工具在夜裡運作的氣氛是宮崎駿挺喜歡描繪的場景。《天空之城》裡朵拉一族的海盜飛船在暗夜雲層中轟隆轟隆地運轉著,而船員們得輪流到船頂去守望,披著暖袍、身旁是不斷流過的風;霍爾的城堡也總在夜裡開拔移動,那些機械腳爪緩緩往前踏步,城堡的煙囪大口噴著氣,此時往往有冷颼颼的濃濃的霧。最令我心醉的則是《神隱少女》的水上電車。當千尋一行人在逐漸披落的夜色中乘車遠行,車上是無聲但疲憊的擁擠,車外是安靜與寂寥、只有車燈微微透著溫暖。此時搭配久石讓含蓄的鋼琴聲,那氣氛如此沈重卻又如此安穩…
 
相較之下,龍貓巴士在夜裡的奔跑是熱鬧且張狂無比的。牠的大嘴得意地笑開,跳躍在屋頂上、電線桿、大樹頂、田野中。牠那十二隻腳交錯邁開的身影是這部電影最令人著迷的動態畫面,而看來溫暖無比的車內地板與座墊,則只能擺放在我多年來難以實現的夢中。
 


回過頭來談人物,基本上《龍貓》大部分的敘事還是集中在兩姊妹身上。身為姊姊的皋月有宮崎駿一貫的女主角氣質:獨立、成熟、自信、短髮。她並且十分活潑開朗,雖然對媽媽無比想念,仍在某種程度上肩負起家裡暫時的女主人角色。「越懂事,反而越令人心疼」,皋月是個陽光且氣質鮮明的女孩。
 

然我想所有人都會贊成,妹妹小梅才是宮崎駿筆下最精彩的小孩子角色。精力充沛、好奇心百分百的小梅有系列作中最豐富的臉部表情、最鮮活的孩童情緒、最可愛的肢體語言,就連配音都生動得讓人回味不已。她把小黑煤球一把拍在掌心的專注神情、遇見多多洛卻覺得爸爸姊姊都不相信她的那股委屈、在草地上跟蹤白色小多多洛的興奮,還有跟姊姊吵架後抱著玉蜀黍放聲大哭,都是《龍貓》最經典的角色表演。

 
多多洛一族與龍貓巴士是山林的主人,牠們掌管著這片綠地的和諧,也在夜裡偷偷揮灑著玩心。戲裡其他人都無法察覺龍貓巴士的存在,唯有真心相信且充滿期待的兩個孩子可以看見牠。這是宮崎駿對孩童眼光的頌揚,因為單純所以真摯、因為善良所以清晰。
 
當皋月心急如焚地闖入樹洞中、跌落在多多洛的肚子上,一邊跟牠說著小梅走丟了,一邊掩面就哭了起來。此時剛睡醒的多多洛發現眼前的女孩哭得那樣焦急那樣傷心,眼睛瞪得老大、一臉驚訝的神色。親密的手足之情與某種忘年之交在此一併呈現。而多多洛雖然自始至終不會說話,但牠在送皋月上車後揮手道別的討喜模樣,既像個溫吞的小男孩又像個和藹的老者。
 

至於必得一談的「飛翔」,在《龍貓》中其實意象並不明顯。如果不把龍貓巴士在電線上行走的特技算入的話,只有多多洛帶著大家飛天盤旋那一幕有飛行的感覺。然在此可以談的是角色面對飛行時的情緒表現。蘇菲被霍爾牽著在空中散步時,表情雖然緊張但還算冷靜;露薏絲被超人摟著飄上天,那感覺曾是她無比熟悉的,但此時的她心事重重。相較之下,《龍貓》裡的皋月與小梅趴在多多洛的肚子上,那趟飛行如此驚險,但兩個女孩臉上絲毫沒有驚恐的神色,而是無比的興奮與過癮。這正是無憂無慮的童年。
 

除此之外,父母與子女的親情在《龍貓》中獲得相當的著墨,而這在宮崎駿的作品中幾乎找不到其他例子。也許只有《神隱少女》曾以千尋對爸爸媽媽的思念與執著稍微提及而已。《龍貓》中的爸爸角色溫暖而明理,而媽媽雖然戲份不多,從兩個女孩對她的想念與依賴也可見其重要的地位。有這樣活潑而崇尚自然的父親,因而也才有皋月與小梅兩個女孩健康熱情、開朗光明的形象。
 

最後,終於一定要好好提及的是久石讓的音樂。在我的印象裡,《龍貓》的音樂是宮崎駿所有作品中最甜美、最色彩繽紛,也最輕快歡愉的。久石讓為這部動畫作了好幾首動人的歌曲,從每個孩子無人不能朗朗上口的主題曲〈となりのトトロ(住在隔壁的多多洛)〉那叮噹跳躍的音符、片頭曲〈さんぽ(散步)〉的輕快進行曲風,再到〈おかあさん(媽媽)〉甜蜜的音調中透露的思念母親之情,以及〈まいご(迷路)〉那溫柔悠揚的旋律。《龍貓》的音樂同樣在這十多年裡,不斷於我的心中流洩著。
 

《龍貓》相關的音樂專輯我有兩張,一是電影原聲帶,另一張是所謂的「印象專輯」。後者包含前述多首歌曲配上歌詞的版本,而其女聲正是演唱《天空之城》主題曲〈君をのせて〉的井上杏美。她的聲音清澈無比,同時又溫暖令人感到安心,既像母親又像姊姊一般的語氣,在夏夜晚風中飄盪著。
 

但整部《龍貓》最精彩的樂曲應該是〈風のとおり道(風中的道路)〉。在這首歌裡,久石讓用電子合成的方式描繪一陣晚風吹過田野的印象。你聽到落葉被捲起、飄落、摩擦撞擊的沙沙聲,聽到悠遊在水稻田、樹林裡、山坡上面青草地的飛揚鏡頭,和那不斷旋轉的地面風景。風聲穿梭在林木夾道的夜裡,兩旁的樹影紛紛倒退而去。前方等待的是即將泛白的清晨山麓,以及懷抱無窮希望的童年時光。在繽紛的編曲中你彷彿真的被帶著不斷往前飛去,這是久石讓最鮮明的一次配樂演出,永不停歇的飛行速度。
 

而在配樂止息的畫面裡,蟬聲、風聲,以及那橡樹幼苗自土中抽芽而出的掙脫聲,是《龍貓》無憂無慮的聽覺空氣。除此之外還有雨聲,你彷彿可以聞見那片蓋在多多洛頭頂的荷葉邊、水滴欲落的清新空氣。
 
「多多洛是這片森林的主人,可不是想見就可以見得到的哦!所以小梅你是非常幸運的」
 
家園與田野、夢境與童年,《龍貓》描繪的是一段以好奇與童心堆砌而成的奇妙遭遇。你我跟著小梅那興味盎然的表情探索著這片綠地、看見沿路遺留的橡樹果子,於是亦步亦趨地跟著白兔掉入樹洞裡。在仙境中你夢見了童年的夜晚、父母的笑顏,以及那片被風撫過的稻田。

 

一年半前的夏天,我在多年的期待之後終於前往三鷹之森的吉卜力美術館。一進門就看到多多洛在售票亭歡迎遊客光臨,館內還有小學生才可以鑽進去乘坐的龍貓巴士。但最難得的是專門播放特別作品的小劇場「土星座」,當時上映的正是過了十多年特別製作的龍貓小外傳《小梅與小龍貓巴士(めい と こねこバス)》。雖然只有短短十多分鐘,但是當銀幕上再一次出現小梅的大臉、耳邊響起久石讓特別製作的新配樂時,我還是感動得無法言說。小梅坐在只能塞得下她一個人的小龍貓巴士背裡,一同前往參加山林諸神的祭典。不但遇見了撐著爸爸的傘的多多洛,還看到許多龍貓巴士、龍貓火車,以及千年蒼老的龍貓飛船老奶奶。

我還記得那天在小小的放映室裡,擠滿了許多前來博物館參觀的日本小孩,想是由幼稚園或國小校方帶來校外教學的吧。那些孩子們對螢幕上的多多洛充滿了共鳴,對化身一段小龍捲風的小龍貓巴士、以及愛吃牛奶糖的豪華飛船龍貓奶奶一樣喜愛不已。我記得在那片漆黑的歡鬧聲中想著,這些孩子是何等幸運,他們在如此幼小的年紀就有這麼精緻的博物館可以參觀,就有這麼精彩的紀念作品可以觀看。但我又想著,他們是多麼地可惜,永遠都不會瞭解此刻的我在十多年後又一次看見那片森林、看見宮崎駿讓五歲的小梅在銀幕上延續下去的笑臉與童音時,心底那夾纏著陳舊回憶的感動,會讓我在多少年後同樣難以忘懷。
 

「像是在作夢,但又不是夢。」我試著用文字把這樣的感動、以及關於這部電影的記憶寫下來。然而我發現自己的筆尖已經距離清風與稚氣太遙遠。所以我重複讀著這篇文章,終於不得不承認:那個被風捲起、落在百年樹頂上等待龍貓巴士的幼小童年,早已搭乘上一班車遠離了。如今我只能到夢裡去追尋,沿著那條永遠飄揚著風聲、在夜裡閃動著微光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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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Days專欄]《伊莉莎白:輝煌年代》:凱特女王的複雜心境 – MMDays

[MMDays專欄]《伊莉莎白:輝煌年代》:凱特女王的複雜心境 – MMDays: "

Posted by Mr. Tues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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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白與她所象徵的進步意識,是被現存於世上的強大英語文明認同並引以為傲的源流之一。因而在這部電影裡,會有相當程度的美化與造神也就不難想像了。


相隔兩個月,先後看了美國導演蘇菲亞科波拉所拍的法國瑪麗皇后,及印度導演夏克哈卡波所拍的英格蘭女王伊莉莎白一世。除了在細節上的考究與場景的鋪排,這兩部電影也都為歷史人物塑造了身為一個人、身為一個平凡人、身為一個女人或甚至是小女人的一面。雖然主觀與非理性的我,是偏愛蘇菲亞與她的作品偏愛得多的;但客觀而言我必須承認:《伊莉莎白:輝煌年代(Elizabeth:The Golden Age)》至少是為《瑪麗安東尼》示範了一部歷史電影「該」是什麼樣子。

夏克哈卡波近十年前所執導的《伊莉莎白》備受推崇,十分出色地刻畫了一個傳奇女性早年的生活、心境的養成,面臨的情勢及當年宮廷的樣貌。伊莉莎白一世所處的歷史位置確實特殊,不論是在宗教上、軍事上、政治上或私人生活上,這位「童貞女王」在位的四十四年裡都充滿了戲劇張力,因而成為各種藝術形式先後讚頌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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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續集《伊莉莎白:輝煌年代》,故事聚焦在伊莉莎白生涯的後段,將她與蘇格蘭女王瑪莉之間恩怨的了斷、英格蘭與西班牙無敵艦隊(The Spanish Armada)之間交手的戰役,及女王本人的愛情故事渲染在一起,成了一則改編的傳奇。

當然,這樣的設定是為了迎合現代觀眾的口味。作為一個留芳青史的名君,伊莉莎白擁護並鞏固了新教在英格蘭的紮根,而她的宗教寬容政策又讓宗教戰爭未在英格蘭本土爆發;她同時也受過良好的教育,是歐洲當代知識最豐足、思想最進步的女性人物。仁民且愛臣是她的歷史評價,而這正符合了現代人對政治人物的期待,及一個成功女性領導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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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西班牙國王菲利浦二世那信奉天主教的、守舊的、倚靠並畏懼上帝的形象,伊莉莎白被塑造成崇尚自由的、富含人性的、願意包容不同信仰的君主。她且在崇敬上帝的同時更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命運的走向就算不能夠自己掌握,至少能自行決定面對的姿態。歷史上的伊莉莎白因為國際局勢等等諸多考量而躊躇再三、終究終身未嫁的事實,也被有意而無意地解讀成她相對信仰真愛、不願把婚姻當作是政治籌碼的堅持。

無論這當中有多少符合史實,至少在她統治下的英格蘭確實曾經輝煌,且在文化與宗教上奠定了富強的基礎。伊莉莎白與她所象徵的進步意識,是被現存於世上的強大英語文明認同並引以為傲的源流之一。因而在這部電影裡,會有相當程度的美化與造神也就不難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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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是攤開《伊莉莎白》當年在各大獎項的提名成績,會發現其實各界的肯定多集中在凱特布蘭琪的演出,及諸如攝影、配樂、服裝設計等等美術項目上。夏克哈卡波對大場面的調度確實不差,但其描寫人物臉孔與說書的功力,能否跟作品中的其他磅礡氣勢相稱?

答案在我心中,似乎是些微的否定。偏偏這樣的不平衡在《伊莉莎白:輝煌年代》龐大的製作中更被凸顯,成了這部電影令人扼腕的弱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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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也正是我偏愛《瑪麗安東尼》的理由。蘇菲亞科波拉儘管沒能導出歷史感,至少她的主角「人味」十足,有強烈而鮮明的孤獨與女孩形象、可憐而可愛。反觀《伊莉莎白:輝煌年代》雖然有凱特布蘭琪光芒萬丈的演出,卻把伊莉莎白的形象拍得多樣而離散,也令其他配角的樣貌趨之平板、或根本面目模糊難以辨識。

無力掌握巨型的題材,是蘇菲亞科波拉的稚嫩;而能夠動人地捕捉住女孩心事則是她的目光與天賦。但夏克哈卡波已經年過六十、一連導了三部史詩層級的電影,卻連基本的人物描寫都難以聚焦,真是可惜了一部如此嚴謹的製作。

在觀看的過程中,我有好幾次被人物對話的近景鏡頭切換得暈頭轉向;有幾幕的跳接甚至非常突兀,讓人懷疑這到底是放映師換片錯誤?還是台灣片商莫名地亂剪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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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白:輝煌年代》的故事精心地串起了國際情勢、與歐洲皇室之間合縱連橫的政治關係。它且頗有創意地把天主教派的策反與瑪莉的被處決設計成西班牙的陰謀,讓菲利浦二世得以有個神聖的出征藉口。這篇故事寫得非常精彩,卻在許多旁枝末節上交代得語意不清。關於刺殺行動的角色行事都讓人摸不著頭緒,也就枉費了編導加注在瑪莉這條支線上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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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即使是宮廷內的重要配角也只有貝絲較為突出。而這可是一部眾星雲集的電影,不只是凱特女王擁有一人撐起一整部電影的能力,更有近幾年十分搶眼的性格男克里夫歐文、薑是老的辣傑佛瑞洛許,及奧斯卡提名的另類氣質女星莎曼珊莫頓。但這些配角的演出都落得印象平板,結果整部電影只有那可愛的奧地利王子令人記得;至於菲利浦二世的女兒伊莎貝拉,年紀小小且連一句對白都沒有,卻每次出現在畫面上都非常搶眼。只是搶眼歸搶眼,她的戲份究竟有什麼意涵?同樣是所有觀眾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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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與貝絲、及華特羅萊之間的三角戀情,雖然交代出女王有所不能為、及在檯面上下難以拿捏的層次,但在導演對愛情對白的煽情失去節制之下仍無法不顯得混亂。至於鏡頭好幾度繞著伊莉莎白三百六十度旋轉、試圖透過光線與聽覺的堆疊來膜拜她的威嚴,則是在敘事語調上最大的脫節。

在視覺上的渲染與運用,是史詩類電影必然的手段。在像是《星塵傳奇》這樣的電影裡,三百六十度繞著快馬奔馳的畫面一來凝聚氣氛、二來畢竟和其本身的喜劇質感搭得上邊。但《伊莉莎白:輝煌年代》作為一部藉著劇情和人情感動觀眾的電影,這類造神手法就未免顯得廉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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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平心而論,《伊莉莎白:輝煌年代》是可以打個八十分的。女王與配角們雖然沒擦出精彩的火花,但凱特布蘭琪不愧是一時之選,在她身上你看到了伊莉莎白一世處境的複雜,不只是偉大君主的正氣凜然,還有一介女子的堅強與脆弱、頑皮與意氣用事,甚至連最威嚴的霸氣與最悲哀的不堪,都在她華美而隆重的戲服下得到詮釋。這些面向雖然不集中,至少十分地豐富。

當女王與宮女們乘舟歸來,她在步入宮門的同時斥責華星漢爵士「什麼時候你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和我討論私事!」是全片最有人味的一幕;而在女王與占星學家的對話中,那些勵志性的對白雖然老套,但是聽見一個十六世紀的、篤信命理的角色說出「妳只是希望我講出妳想聽的話罷了」以及「當風暴襲來,有的人會被恐懼嚇呆、有人會逃跑有人會躲起來,但也有人會像老鷹一般展翅迎風,遨翔天際….」等等,依舊力道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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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這樣的煽情,讓伊莉莎白順理成章地轉而相信自己、決定靠自身的力量面對命運。接下來在堤爾波利(Tilbury)面對英格蘭民軍的演說,雖然和史實迥異而重新地改寫過,但那激勵人心的本質與同生共死的氣魄並未改變。於是你看到無敵艦隊被英軍的火船攻勢突襲、加上天公徹底不作美的惡劣天候夾擊,終於在海面上燒出一抹夕陽連天。

此時伊莉莎白獨自佇立在那高聳的崖邊、一身白衣隨風飄揚宛若女神。《伊莉莎白:輝煌年代》藉著「天佑英格蘭」的結局,不但把西班牙給污名化、將菲利浦二世的權謀與傲慢視為招致天罰的罪行,也將受侵略的伊莉莎白與英格蘭給神化了,成了追求自由與為生存而戰的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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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竭力造神的同時,夏克哈卡波又有另一種鏡頭令我印象深刻。那是伊莉莎白多次走在宮殿之中,此時取景的視線往往來自屋頂,因而有三分之一或甚至一半以上的畫面會被石牆、欄杆、岩壁或甚至是巨大的柱子給擋住。畫面中的伊莉莎白不可一世,對她的策士眾臣頤指氣使;但被截斷的畫面卻隱喻著她的處境艱難,既要在顛頗的國際形勢中迴旋出一條活路,更要在身上背負著道統、名譽與先人的眼光。

我還記得那年在倫敦參觀西敏寺,看到介紹裡寫著寺中的每一塊地板、每一片石牆、每一根石柱裡幾乎都埋有名人。因而整座西敏寺便猶如一座立體的、巨型的、錯綜複雜且排列精巧的墓地,將名人的肉身與魂魄融入建築裡,成了無比奇異的歷史據點。

於是在觀看《伊莉莎白:輝煌年代》的過程中,我不時會把導演俯瞰宮中眾人的鏡頭想像成是先人的凝視與關注。這樣的眼光於是充滿了歷史縱深,也當然就承載了一整個文明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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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值得一提的還有克雷格阿姆斯壯AR拉曼所作的音樂,給了夏克哈卡波的鏡頭在聽覺上足以相稱的力道。從開場伊始便有氣勢萬千的弦樂,搭配著命運主題〈Destiny Theme〉拉開序幕。而整部電影藉由神威主題〈Divinity Theme〉的悠遠吟唱、〈Love Theme〉與〈Smile Lines〉中旋律甜美的愛情主題,及諸如〈Horseback Address〉、〈Storm〉這些格局宏大的曲目襯托,成了一場質量俱佳的聽覺饗宴。

通常不論一部電影本身的故事如何,只要有動人而深刻的配樂環繞,便能讓我度過沈醉不已的兩個小時。而《伊莉莎白:輝煌年代》的音樂表現,真是2007年底最值得回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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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路書寫下來,實在很難論定《伊莉莎白:輝煌年代》是否是部成功的電影。相較於其他同期的大作例如《黃金羅盤》,夏克哈卡波的敘事至少有力得多,不論是在時代的塑造、場景的編排、格局的潛力或是整體的氣勢,都交出了他該有的及格成績。是以我才會在首段裡說,他拍出了一部歷史電影「該有的樣子」。可惜在人物的編織與段落的串聯上,夏克哈卡波無法不顯得零碎,因而終究無法和雷利史考特彼得傑克森或甚至是肯尼斯布萊納這些嫻熟的導演並列。

但那天晚上,當我看完電影走出豪華戲院、回到週末的西門町裡,耳邊依舊迴盪著片尾大氣開闔的交響詩句。終究這是一部值得推薦的電影,能在年末時節的如今、帶你回到四百年前位在地球另一端的輝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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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自己,已開始期待下一次造訪英倫之時,我會在每一座宮殿裡尋找她的足跡,並在心底默默複誦著她的言語:「I know I have the body but of a weak and feeble woman; but I have the heart and stomach of a king, and of a king of England 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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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騎士》:讓黑暗更深以襯出光明的耀眼 – MMDays

《黑暗騎士》:讓黑暗更深以襯出光明的耀眼 – MMDays: "
Posted by Mr. Tuesday

編導演的巧手穿針在善惡的交界之間、引線自理性的邊緣地帶,不但勾勒出孤獨英雄心底的掙扎,更捕捉住一名偉大演員最後的身影。在此我要說:《黑暗騎士》將會成為我們這個世代毫無疑問的經典。


在《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上映前兩天的夜裡,我收到了來自亞馬遜網站、飄洋過海寄來的《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與《蝙蝠俠:高譚騎士(Batman:Gotham Knight)動畫特輯》的藍光光碟。

東西比預期中早到了。我拆開那不合身的小紙盒,謹慎的程度像是收到了某個組織寄來的信物。那兩隻藍色的殼子裡,《開戰時刻》自然是已經熟極了的;而在《高譚騎士》中,六段小故事各自從警察與市民、布魯斯韋恩與他的敵人們的角度看待蝙蝠俠,他的存在、他的心結與他的過去。在第六段結尾的地方,布魯斯對阿福說道:「也許這麼久以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阻止當年奪走我父母的那兩顆子彈。但無論我做得再多,那都是不可能的了。」


無論做得再多,能夠改變的都只有未來而不是過去。所以他注定要永遠地戰鬥下去。看完了《高譚騎士》後,我關上客廳的燈盞、回到房間裡,繼續聽著兩星期以來反覆播放的《黑暗騎士》原聲帶。「七月十八日,上映第一天的凌晨《黑暗騎士》已經打破了影史午夜場的紀錄」、「首日六千多萬美金的成績也再度刷新了影史」、「短短兩天裡,《黑暗騎士》已經殺進了IMDB Top 250排行榜的前三名」…一則又一則的捷報開始傳出,而我只能繼續坐在電腦前、一心企盼著進戲院的那一刻趕快來臨。浸身在那片低頻音澎湃、渾厚層疊的管弦樂裡,我彷彿正進行著某種無比慎重的、只有我自己才能夠明白的儀式。

然後是星期六的晚上。


十一點十九分,場內的燈光亮起,我坐在國賓大廳、再熟悉不過的十二排一號座位上,已經兩個半小時了。隨著片尾組曲沈緩地行進著,黑色的投影屏幕被罩敷上一層瓷白。全場的觀眾已經魚貫地起身、步下階梯準備離場去,我卻還依舊端坐著,清楚地知道非要看完那行字、看見那個名字出現在「以此紀念…」的那張字卡上,才算是真正地看完了這部電影。但我又忍不住要想:也許對我而言,這場電影根本永遠都不會結束——或者其實,從來都不曾開始?


三年過去了。在一片灰藍的色調中,克里斯多福諾蘭、他的蝙蝠俠與他的高譚市終於歸來。《黑暗騎士》上映至今七天,在所有我看得見的群落、討論區、影評統計或媒體排行榜上,所掀起的巨浪已不只是「叫好又叫座」,而是一種時代性的文化現象。在編導演的巧手中,《黑暗騎士》穿針在善惡的交界之間、引線自理性的邊緣地帶,不但勾勒出孤獨英雄心底的掙扎,更捕捉住一名偉大演員最後的身影。在我的身邊,這幾天一再地聽見「今年的電影首推《黑暗騎士》!」「我沒有預期它會這麼好看!」「看完之後我傻了半天,最愛的電影換片了」等等由衷的讚嘆。而我自己——就如同上映前近乎歇斯底里的期待一般——在此要說:《黑暗騎士》將會成為我們這個世代毫無疑問的經典。


經典的成就來自太多方面。但克里斯多福諾蘭的目光必定是其中之最。當年在《開戰時刻》裡,他看待高譚市的罪惡與深邃,以昏黃的色調鋪灑出一座都會的遲暮之態;到了《黑暗騎士》中,他想以更細膩的筆觸描寫這座城市從谷底復甦、除去身上陰霾的企圖。高譚市的黎明就在不遠處,而從法治系統到檢警單位、從升斗小民到地下社會,凡是想要改變現狀的,都得面臨撕扯與痛楚。被收買的警察法官不可能馬上從良,有污點的執法人員也不會一夕消失;雖然有盡力在守護著黑夜的蝙蝠俠,但高譚市想要重新站起來,要靠的是它自己。

於是乎全片灰藍的色調,不只是正義力有未逮的憂鬱,也是在晨光將臨的魔術時刻裡、蔚暗視線中所透出的清晰。


在白天與黑夜交界的地方,克里斯多福諾蘭首先辦到了一件事:那便是以按部就班的、毫不裝腔作勢的口氣,說了一個好故事。諾蘭兄弟的劇本在《黑暗騎士》一百五十分鐘的篇幅裡塞進了極多的訊息,在全片七個主要角色、數都數不清的段落轉折中,從最讓人痛快的香港擄人、最緊湊難以喘息的囚車追逐、哈維與瑞秋分別遭綁的兩難局面,到片尾的渡輪困境、蝙蝠俠獨闖工地的武戲等等,每個段落的危機層級、場面規模、決策掙扎、效應深度都有自成一部好萊塢電影高潮的能量。


當這些能量匯聚在一起、被摻揉進各組人馬的鬥智角力中:從小丑難以預料的出牌到他通透的全知觀點、從布魯斯韋恩偵探般的應對到他所擁有的資源、從執法人員敵暗我明的處境到大象難以跳舞的系統負擔…都幫忙撐起了《黑暗騎士》龐大的故事規模。但這篇故事不僅僅是廣若穹蒼,更同時是深而刺骨的:一波波未平又起的危機、在每個角色心海中所激起的漣漪,包括當人情凌越真理、想循理卻又難以從法的掙扎、憤恨懊悔與力不從心,都被細膩地點綴在故事的行進中。而觀眾便有如同置身在百褶層疊的書頁裡,在一閃即逝的頁碼間窺視著不完整的訊息,又被無可抗拒的外力暈眩著視線。

也因此,這般持續性的高潮與緊繃不免會讓觀者覺得無暇停緩、難以進行思考。《黑暗騎士》在敘事上的行雲流水與一環扣一環、那讓人嘆為觀止的魔術師戲法,正是克里斯多福諾蘭的招牌絕技。但這樣的特質也是一體兩面的:精彩而豐厚的推演造就出近年來最有析辯價值的故事,但也同時,讓人很難在第一時間就搞懂來龍去脈、跟上所有的細節。


好在這樣的緊湊並未損及全片幽微的光芒。在《黑暗騎士》中,最精彩的設定就是角色的對比。哈維丹特與蝙蝠俠兩人分佔明暗的位置,英雄惜英雄、互相揣摩心意交錯表裡。他們被塑造成高譚市的「白色騎士」與「黑暗騎士」,他們都有所不為也有所不能為。「不能為」的面向有另外一方與之互補,但「不為」的部分卻成了被敵人打擊的死穴。片中的正派們往往要面對無解的難題:「只能救一個」、「該不該犧牲自己?」、「喪失理智的群眾要如何制止」、「早知道當初就應該先殺了他」…

如此這般,屢屢把角色逼入內在的黑暗面、逼視著自己或他人的自私。《黑暗騎士》的劇本因而是與典型的善惡二元論背道而馳的。但也是這股明中帶著暗、暗中溢著光的敘事氛圍,及隨時都可能豬羊變色、斗換星移,計高一尺的背後謀高一丈的動態壓迫感,圍繞出高譚市那千絲萬縷的、無所不在的落魄都會氣質。

而在光絲游移之際,我們首先看見的是黎明將屆的第一道曙光:高譚市的檢察官哈維丹特。


也許是對原作的角色不夠熟悉吧?但我在進戲院之前,真的不曾想到《黑暗騎士》會把哈維丹特描寫得如此光明而善良。有著導演口中「美國英雄氣質」的艾倫艾克哈,在此將哈維的正氣凜然、狂放之風、十全的決心與加倍的膽識都演足了份量。他同時又能視得大體,相信蝙蝠俠與他所執行的正義:「高譚市為擁有這樣的市民感到非常地驕傲。」當布魯斯的立場軟化、暗示要主動自首的時候,最無法認同且叫他別放棄的正是哈維丹特。


其實,從詹姆斯紐頓霍華為其譜寫的恢弘交響主題〈Harvey Two-Face〉便不難窺見《黑暗騎士》對這枚角色的厚愛。這也是克里斯多福諾蘭的大膽之處:哈維丹特的存在與執行正義的可能,必然會相對抹消蝙蝠俠的「不可替代性」。但這部劇本不但無諱於降低英雄的價值,還透過兩人性質的互補突顯出蝙蝠俠的有所不能:位在法治系統上層的哈維丹特,能在光天化日下、頂著檢察官的徽冠與權柄行事。這樣的理直氣壯與名正言順,是體制外的蝙蝠俠所無權擁有的。而這位「白色騎士」的衝勁與決心、大刀闊斧的魄力,更讓他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成為高譚市屏待已久的曙光。

但光芒雖然耀眼,我們依舊再清楚不過:在黎明到來之前,若沒有那隻巨大的蝙蝠在把守著正義、令歹徒聞風喪膽,又怎能不讓人對漫漫的長夜感到恐懼呢?


蝙蝠俠的孤獨、懊悔、無處施力與難以迴旋,是《黑暗騎士》為他罩上的沈重氛圍。當年在《開戰時刻》裡,克里斯汀貝爾所詮釋的布魯斯韋恩雖然年輕,卻已透出相當的內斂與孤寂。他的平穩與處變不驚、配上一身墨黑的蝙蝠俠衣裝,便成了把一切心緒通通內化、無從怒吼也難以哭泣的形象。

當然你我都倒背如流了:「在面具底下的是誰並不重要,而是我的所作所為定義了我的存在(It’s not who I am underneath, but what I do, that defines me.)。」這是《開戰時刻》積極入世的言志。創造出蝙蝠俠這樣的聖像(icon),布魯斯說他的原意是要激起人們的善意,卻沒想到在《黑暗騎士》中,他的行俠仗義不但招來了盲目的追隨,更在某種程度上激起了更多罪犯的戰心。


也因此,將黑白雙騎的並行視為全片核心的《黑暗騎士》,便有著如雙螺旋一般交替浮沈的精彩結構。白色騎士的崛起,讓蝙蝠俠看見了自己淡出的契機;雖然對方是情敵,但布魯斯對哈維卻是由衷地惺惺相惜。也是基於這層認可,讓蝙蝠俠將哈維視為接班人——再加上對瑞秋歸來的企盼,一股退隱的念頭便自然成形了。


布魯斯曾經說過:「蝙蝠俠是不能有極限的」;他在回應戈登的感激時說出:「你永遠都不需要跟我道謝」;他親手終結了法康尼家族在高譚市最囂張的王朝。但在心底深處,他最念茲在茲的卻是瑞秋說過的那一句:「也許有一天,當高譚市不再需要蝙蝠俠的時候,我會再遇見那個令我深深愛著的小男孩」。

在深暗的地洞中潛行了一整年,小男孩終於瞥見了出口的微光。但這一切進程,卻被小丑的出現給打亂了。


在某次雜誌的訪談中,克里斯多福諾蘭提到他們自認最精彩的設定之一,便是「因為有蝙蝠俠的存在,反而吸引了某些罪犯來到高譚。」在《開戰時刻》中的蝙蝠俠學會了兩件事:一是站在體制外打擊犯罪,二是將恐懼化為強大的武器。但這一切在小丑面前通通不管用:他只想把體制翻動得混亂失序,而且他是無所畏懼的。恐懼的攻勢不但對他無效,還換來他的那句「你也不過就是個怪胎,跟我一樣罷了!(You’re just a freak, like me!)」

蝙蝠俠習慣循線辦案,但小丑犯案的背後卻缺乏世俗的動機;家財萬貫的布魯斯韋恩真正在乎的東西並不多,但小丑卻是招招致命地打擊著它們。他窮盡一切的手段要抹殺哈維丹特,最後成功地讓他墮入了邪道;他不斷地挑戰蝙蝠俠不殺的原則,到頭來可能連布魯斯自己都要懷疑起這項堅持來;他甚至還拿瑞秋開刀,終究奪去了蝙蝠俠回歸光明的最後一絲寄託。


事實上走筆至此,我突然很想反問自己:要談《黑暗騎士》,怎能不一開始就從希斯萊傑的小丑談起?

對小丑的解釋可以有很多可能。但在我心目中,他可不等同於「純粹的邪惡」。吊掛在他那紫色西裝中、球綠亂髮上的關鍵字名單,大概包括了「瘋癲」、「失序」以及「追求好玩」吧。編導們故意不在電影中揭露他的過去,為的就是凸顯出他的「絕對(absolute)」。如果說邪惡的定義是以殺人為樂、或造就各式各樣的悲劇,那小丑的一切只求好玩、只求混亂的心態根本與善惡無關。比起在蒼白的月光下與惡魔共舞,他更想要蹲在一旁、欣賞亂舞的群魔並為其舞姿哈哈大笑一番。


小丑他並不想要錢,不想要統治世界,也大概對殺人本身沒什麼興趣——這些都不算是他所謂「較高層次的犯罪」。他是漢斯季默筆下無止盡的雜音與低頻,是興沖沖地追著車尾燈亂跑的狗兒。他想要的樂趣既細膩又單純:他明白越是習慣做好萬全準備的人,越無法接受預料之外的狀況。而藉由混亂所引起的失序、失序所帶來的恐慌,他所推落的骨牌效應成功地癱瘓了高譚,並進一步拆穿了人類社會藉由法規限制、約束與綑綁自己,還藉此獲得安心的假象。

真正高明的犯罪者,是在水面下方先鋪灑一片神鬼不知的細網,等到魚群都就定位了,便把網子一收、吊起最大尾的魚兒一如預期。但小丑想做的卻是:在水中灑下迷藥,讓同類的魚種間彼此互咬,看弱小的魚兒把強壯的大魚們追著亂跑。他純然地享受失序的景象,俯身吸食這一切如滿室罌粟的煙雲。


但同時,編劇們似乎也很想說:當正義的地位被無限上綱、成了壓迫一切不按規矩行事份子的藉口時,人類的理性本身便成了最大的笑話。小丑他嘲諷道:「只不過出現預料之外的狀況,所有人就都會亂了陣腳、露出難堪的本性然後彼此互咬。」他想辯駁的正是:瞧!一旦失去得以憑依的準則,你們這些所謂正常人的行事還不都一團亂?哪還有資格批評不遵守規矩的我們就是「惡」呢?

為了凸顯這一切,諾蘭兄弟讓小丑成了吞噬光明的黑洞,成了刺破常規、煽動亂度趨向最大的點火者。這片野火燎原不但燒掉了蝙蝠俠退隱的美夢,更燒毀了高譚市半邊的光明——在小丑的臨門一腳下,《黑暗騎士》的第二個反派於焉誕生,那便是哈維「雙面人」。


其實從故事一開始,嫉惡如仇的哈維丹特便對戈登警長不願意查辦下屬、不想當「抓耙子」的老好人心態非常不以為然。看過《開戰時刻》的你我當然明白,戈登畢竟已是高譚市「最後一個沒被黑幫腐化的警察」,且他也說了:「為了跟黑道周旋,我不能夠沒有同伴。單打獨鬥根本什麼都辦不到!」但看在一絲不苟的哈維眼裡,握有職權的人即使潔身自愛,但不處理手下的亂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有所妥協仍是不應該的。

也正是這份「先見之明」,讓哈維在失去至愛之後憤恨難平、將復仇的槍管指向「寄生在體制之中的毒瘤」。《黑暗騎士》依舊想為雙面人強調他的「善」:他始終遵從著自己的正義,且相信「公平」才是最終的真理。但身為執法者的他,畢竟還是越線了。而這已意味著小丑的得勝。


即便是光明萬丈的白色騎士,也終有陷落的時候。所以小丑才告訴蝙蝠俠「是你讓我變得完整(You complete me)」。也許當初正是蝙蝠俠的出現、激起了小丑的玩心吧?他們都屬於體制外的強者,不直接遵從法律,因而只有內在的原則能夠規範他們。蝙蝠俠雖然凌駕法治,但他想做的是讓萬事回歸常軌;小丑則是徹底地相反,既想把體制本身弄得天翻地覆、又樂於看見人心的黑暗面。他把整座城市玩弄於股掌之間,不但顛覆黑道的存在、燃起群眾的恐慌、考驗著兩艘渡輪上的人性,更在讓蝙蝠俠疲於奔命的同時、不斷地試探他會否破戒殺了自己。因為有蝙蝠俠的存在,小丑的遊戲才有夠格的對手;且透過布魯斯的處處以道德觀自我設限、更對比出了小丑的獨特。

《黑暗騎士》在最後告訴你:蝙蝠俠的存在為的不是「名」;而小丑的所作所為也讓人看見他要的不是「利」。這兩人所相信的,都是某種他們視為更重要的東西。


而我終於要說了:在打造《黑暗騎士》的旅途上,克里斯多福諾蘭所做對的第二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了希斯萊傑。在小丑的每一句念白裡,每一枚眼神中,每一回舔嘴、每一次亮刀、每一道手勢撥弄頭髮、每一寸步伐與每一張撲克牌上,希斯萊傑他都在創造著歷史。我真不敢想像他是投入了多少的力氣,在心裡裝進了多少的東西(也因此,挪出了多少原本的自己?),才成就了這個角色的?


若在日後回想起來,《黑暗騎士》這部經典在我記憶中所留下的第一幕,必然是開始於一段笑聲的。那是高譚市的一幫黑道老大們,「被逼得只能在大白天聚在一起做可憐兮兮的團體治療」,任憑外來的會計師擄走他們的積蓄、還只透過電視就想跟他們談判真是哇靠超瞧不起人的場面。這時候就在房間裡,響起了一串和緩而有致、像在吹口哨又像在念歌詞的低沈連笑聲。綠色頭髮、紫色西裝、一臉白粉的小丑一出場,就搶走了在場所有人、當然也包括爆滿的國賓大廳一千多位觀眾的目光。

不只是單槍匹馬地唬倒一票黑道,不只是用一把小刀就擺平了狠角甘老大,從小丑在媒體上嗆聲時的聽覺魅力、在劫囚過程中的躁鬱動感、在監獄受詢時的「你能奈我何?」,再到醫院中說服哈維的邏輯與點燃火藥的滑稽等等…更不用說那燒掉一整山鈔票的豪氣,都精湛到令人難以置信。


在生涯最後的舞台上,希斯萊傑與克里斯多福諾蘭聯手地變了套魔術。鉛筆在一瞬間被變不見了,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希斯萊傑的小丑因此將和安東尼霍普金斯漢尼拔博士凱文史貝西無名殺人狂並列為影史經典的反派。而比起後兩者沈穩、內斂、甚且還有點優雅的調子,希斯萊傑卻是非常「放」的——但在看完了他的演出後,你一定也能夠理解:在那些「放」的重合之處,交織而成的是個無比冷靜、洞悉真實、在更高的層次上掌玩著人心的性靈。


希斯萊傑真正的成就、不在於演出了小丑的瘋與狂,而在於他還能夠說服你:小丑可不只是瘋與狂而已。選上了希斯萊傑的理由,導演說,是因為「他看起來無所畏懼(fearless)」。事實上在《黑暗騎士》裡,希斯萊傑不只演出了無所畏懼,更有一份徹底投入後所掌握的精準,如一道巨幅震盪著卻同時維持住某條水平均準線的波動一般。在瘋魔與狂亂的交點,所體現的是某種具體而集中的、清明的真實。


也正是對真實的追求,讓諾蘭版的蝙蝠俠系列能夠格外地可觀。在《黑暗騎士》裡,「寫實化」高譚市的企圖依舊明顯:從政治角色、檢警人員、媒體的存在到跨國辦案的設定,都給予全片更明確的時代觀感。而蝙蝠俠本身,也在大多數時候只是個神出鬼沒、武術比一般警察高強的正義使者罷了。在此的超級英雄,所具備的能力與約翰麥克連、傑克鮑爾或是伊森杭特等人相去不遠,但他所面對的心理掙扎卻比他們深刻得多。

從《開戰時刻》到《黑暗騎士》,故事本身的企圖變大了,電影所受到的關注也從部分影迷熱愛的驚喜、變成了動員全球來參加的蝙蝠祭。而不曉得有沒有人注意到:在《黑暗騎士》裡,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真正的蝙蝠!只有那三千萬支手機與它們的聲納系統,像是一隻又一隻的…「潛水艇啦!韋恩先生,是潛水艇。」


在我來回地琢磨這篇文章的同時,《黑暗騎士》在IMDB Top 250的排行榜上正以十一萬五千票、九點四分的成績暫居影史第一名。粉絲們顯然非常地買帳。但在這一星期裡,我屢屢地回想自己看完的心情,卻又覺得有種難以抒解、未被滿足的鬱悶隔開了我自己、與先前所抱持的九十九分期待。就一部商業片而言,克里斯多福諾蘭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故事的敘說,因而從電影一開始、蝙蝠俠便沒個華麗的出場。少了那身段、缺了定場詩,一整片興奮與熱血便無從被滿足。布魯斯與瑞秋的天人永隔被處理得極為內斂,而在電影結束的地方,也缺乏一段悲壯的收尾來襯托他的身影。


因而回想起來,全片終究只有香港綁人那一幕、及蝙蝠機車超令人意外的出場那「瞬間」會讓人忘情地叫好。但與其說這是缺點,不如說是導演的選擇罷。在沈澱過後再度地審思,不免要釋懷地認同:這正是克里斯多福諾蘭可貴的地方。當今好萊塢多的是擅於玩弄形式、操弄氣氛、煽動情緒、塑造大場面的導演;相形之下,諾蘭兄弟把故事說好的能力真是太難得的多。也許他們對《黑暗騎士》的堅持,正如同對漢斯季默與詹姆斯紐頓霍華的配樂的形容:是要做到「充滿能量,且又不失莊嚴」的。他們不想藉由速食的手法烹調出英雄的形象,不想單純地以身影、力量、決心或甚至是勇氣來塑造他們,而是反過來:在承擔痛苦、面對孤獨、抉擇掙扎的過程裡讓他們散發出高人一等的光芒。

在先前的第三支預告中,有一幕是哈維丹特的半邊臉觸地、被化學藥劑浸泡的情景。那當下的他大喊著:「No!~~」讓人直覺地聯想到他是在求饒。卻沒想到在電影裡,他其實是看見蝙蝠俠衝進來救駕、知道另一邊的瑞秋在劫難逃了,因而發出了悲嚎。


終究《黑暗騎士》帶給蝙蝠俠的悲劇,是交錯在幾個善意的謊言之間的。瑞秋在臨死前,以為布魯斯選擇了把大義擺在兒女情長之上,且也為心上人的獲救感到欣慰、露出了釋懷的微笑。瑞秋帶著不完全的理解而逝,布魯斯也無從得知她的真正心意了。到了故事最後、甚至連高譚的市民都必須錯怪蝙蝠俠——所有人的身上都背負著謊言,而這些謊言雖然能讓他們好過一點,卻也把事實的真相永遠地埋藏黑暗中。

但也許正是如此吧?我們所看見的一切,都是由光明與黑暗交錯而成的。沒有黑暗的存在、沒有陰影的遮掩,又如何能分辨出光明的可愛與可貴?


黑暗與光明這兩種波動,互為表裡地交錯在我們的眼前。而那劃破了交界處、闖進文明與野蠻的鐘擺之間的,則是一連串淒厲的笑聲。從超搶眼的小丑、幾乎是主線人物的哈維、到成了蝙蝠俠永恆心結的瑞秋…在這些配角們混亂的行跡背後、鏤空之處的畫布上,終究顯露出一隻蝙蝠的身影。正是他們的倒下與離去、抹殺與殘留,為布魯斯韋恩指劃出一條黑暗英雄該走的道路。

「需要被克服的疼痛有兩種,一種是外在的、一種是內在的。而來到這裡的你,為的就是要尋找對抗內在痛楚的方法吧?」這是布魯斯韋恩的另一個師傅對他說過的話語。與深藏在心底的苦痛較勁,也許才是真正永恆的試煉。


終究,高譚的白色騎士殞落了。而他那黑暗的另一半決定背負他的污點,往更深層的黑夜裡走去。自此以後,當蝙蝠俠一次又一次地從高樓跳下、展開雙翼遨翔在高譚天際時,雖然他是高高在上的,但也是無聲與無幸能受到目光仰望的。唯有讓黑暗變得更深,才能襯托出光明的耀眼。

再一次地,我相信克里斯多福諾蘭的前途必定無量。而他今年才三十七歲而已。但在此時此地,我想把最後的篇幅留給在我心目中、完全地超越了傑克尼克遜的小丑希斯萊傑。


他們說,小丑雖然永遠都是不一致的,但他的眼光卻是片中最清晰、最站在置高點俯瞰著高譚的。他們感嘆道:看看那不可思議的演出,希斯萊傑他根本就被這個角色給吃掉了!他們甚至在PTT電影板上,以傅柯的角度切入分析小丑的心態。他們也都認同:也許過了三十年,終於到了再把一座奧斯卡頒給已經過世的演員的時候了。

在一次訪問裡,克里斯多福諾蘭回憶道:在悲劇發生之後「得馬上回到崗位上、每天每天地面對他的身影,這真是極大的感傷。但在此同時,我也知道自己是幸運的,因為能夠得到這些、他肯定會非常引以為傲的演出,以及他的信任——他把它們都託付給我了」。


To be proud of,他們是如此地驕傲著。而端坐在位子上不肯離去、只為了等待那名字一次兩次三次地出現在銀幕上的我們,當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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